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37、枵枵呺  

     

    这三个字,两个是“枵”、一个是“呺”。各位看官眼睛一扫而过,把它们当成一个字,我就罪过罪过了。不过,此三字读音倒是一样的,都读:xiāo。

    枵,什么意思?说有一种枣子,叫“枵枣”。这种枣子最早见于文献,是汉代大才子刘歆写的《西京杂记》。刘师说:“初修上林苑,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,亦有制为美名,以标奇丽。”皇帝造了个园林,众官捧场献树献果。不管天文地理,只要皇帝没见过,起个好听的名字,进贡了再说。皇帝一高兴,你也懂的。一长串的名果异树名单,看着烦,就不抄了,就说枣子。七弱枝枣、玉门枣、棠枣、青华枣、枵枣、赤心枣、西王枣……怎么样,都没有听说过吧。

    事实上,自汉代后,也没有人去深究过什么东西叫“枵枣”。一直到清代,大名士王士禛有了空闲,写了一本书,总算把这个枣子说清楚了。王师在《池北偶谈·谈异五·乐毅枣》中说:“今青城县产无核枣,一名虚中,即《西京杂记》之枵枣也。”

    读书人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。什么枵枣、虚中,不就是无核枣嘛。这么说来,皇帝也没什么好果子吃,大家都吃过的、吃过的。

    呺,这家伙看着眼生。两个“口”,想来与“叫”字有关系吧?不错,有点亲戚关系。

    伟大的庄子在伟大的《齐物论》里,介绍了一个伟大人物,名叫南郭子綦。这个南郭先生可不是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,他名列道家典籍《神仙传》、《隐士传》,学问大着呢。有人去请教,他就“隐机而坐、仰天而嘘”,一副大学者不耐烦小学生之态。

    隐机而坐是怎么坐?古代没有桌椅,都是席地而坐,面前一张矮茶几。隐机,就是半躺着,隔着茶几你还不容易看见他。他的眼睛,是沿着茶几桌面的平行线看人的。这种姿势,很怠慢、非常怠慢人。可怠慢还不算,这位伟大人物还要“仰天而嘘”。注意,这个“嘘”,不是叹气,是长啸。老虎吼叫,人称“虎啸”,难不成这位南郭先生会学老虎叫?于是有学者考证,这个“啸”,其实就是吹口哨。

    别人来请教学问,他半躺着、眼睛沿着桌面平行线瞧人、还要吹一声长长的口哨。这作派,怎么咋琢磨咋像那个什么呢?不过,撇开作派,南郭一开口,学问硬是大: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。”古文是要翻译的——刮风,是大自然在呼吸。大自然不呼吸,则罢。一旦呼吸,所有的洞穴都会发出吼叫。

    于是如我等小辈明白了,呺,就是吼叫。

    吼叫是什么?是声音。声音是什么?是一种虚空的东西。听得见、摸不着、看不见。所以,呺,还有一层意思是虚空。惠子与庄子论辩,举过一个例子,说葫芦这玩艺,大了就没有用。譬如一个有人这么高的葫芦,做水壶,强度不够、做水瓢,空间太大。这种大而空的东西,一点都没有用。原话为“非不呺然大也”。其中“呺”字,取的就是虚空之意。事见庄子《逍遥游》。

    话说到这份上,看官们都明白了。枵,是虚中。呺,是虚空。枵枵呺,就是虚中加虚空。不过,与常州方言有什么关系?嘿嘿,用常州方言一读,就知道了——

    枵枵呺,常州方言读作“雪雪消”。雪,要用常州话读。为什么?因为古汉语里,枵,是入声字。现代汉语造孽,把入声取消了,所以三个字变成一个读音了。

    一读“雪雪消”,常州人都知道了,原来这是说那东西不厚、很薄。譬如刀锋。譬如金箔。譬如衣料。《天工开物》上说福建有一种布,叫“蕉纱”,是用芭蕉皮织成的,“轻细之甚,值贱而质枵,不可为衣也。”质枵,说的是布类的丝缕稀疏而薄。

    想想也是啊。枵,意思是虚中。好的布料,细腻、密实,吸汗挡风。差的布料,枵枵呺的布料,从这边可以看见那边,中间是空的,这不就是“虚中”嘛。呺,意思是虚空。布料的纤维之间,全是空隙,最准确的形容词,就是虚空。枵枵呺,虚中加虚空,这东西的质量,不用多说,各位心领神会。

    枵枵呺,常州方言可以只用两个字表示,叫“枵呺”。相对于枵枵呺,枵呺,是稍微要厚一点。还可以用六个字表示,叫“枵枵呺、枵枵呺”。那种“枵”,真是枵到几乎透明了。

    有趣的是,“枵”字还可以用来形容人品。一个人,他求你时满面春风,你求他时冷若冰霜,北方人说是“不厚道”。常州人嫌浪费,只肯用两个字。两个什么字?嘿嘿,叫“枵薄”。